心理测评专家就“中小学生心理健康状况评估”事答记者问

人们的物质生活好了，精神生活的要求也高了，对于心理健康就越来越关注了。记者特别就心理健康测评事请教了中国心理学会心理测量专委会、中国心理卫生协会青少年心理健康专委会、和中国社会心理学会心理健康专委会的多位专家，请他们就心理测量、心理测验和心理评估、及测评与心理健康维护关系等大众关心的问题，给予心理科学的专业回答。

一、
记者：我们注意到，教育部日前对政协《关于进一步落实青少年抑郁症防治措施的提案》进行了答复。答复中明确指出，要各地各级学校将“抑郁症”筛查纳入学生健康体检内容，建立学生心理健康档案，评估学生心理健康状况，对测评结果异常的学生给予重点关注。你们对上述提案有何评论？

专家：中国共产党十九届六中全会庄严宣布，中国已经进入了小康社会，人们的物质文化生活的水平有了极大的提高。因此，人们对自己和他人心理健康的关注也必然地日益增强。上述政协提案就反映了社会各界的这种需求，特别是反映出了社会各界对我国青少年儿童心理健康的极大关注。

党的十九大提出，要“加强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培育自尊自信、理性平和、积极向上的社会心态”，为我国心理健康服务工作指明了方向。2016年国家卫生计生委等22部委联合印发《关于加强心理健康服务的指导意见》，2018年国家十部委印发《全国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试点工作方案》，和2021教育部教育部办公厅《关于加强学生心理健康管理工作的通知》，都从原则、政策和实施方案等方面作出了具体部署。特别是教育部的通知，从加强源头管理、过程管理、结果管理和保障管理等方面，提出了我国青少年心理健康工作的指导意见。政协关于青少年抑郁症防治措施的提案，符合了当前党和国家在新时代重视国民心理健康、加强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的大政方针。

但是，作为心理健康与心理评估专业人员，我们必须要特别强调说明的是，专业的事要让专业人员来做。首先，我们认为不宜在中小学中进行大规模抑郁症的普查，一方面中小学生的生理和心理仍处于发育发展和成熟阶段，情绪波动较大。他们情绪低落时，并不等于他们就患有抑郁症了。国内外关于青少年抑郁情绪的研究都显示，儿童青少年的抑郁情绪问题并没有最终的科学结论；另一方面，依照目前学界认可的抑郁情绪评估工具，儿童青少年中具有极度抑郁情绪的人数也只占极少的比例。因此，在中小学生中普遍筛查“抑郁症”是没有根据的，也是不适宜的，反而会造成儿童青少年的情绪紧张，并使他们的家长处于恐慌焦虑之中。

央视纪录片《我们如何对抗抑郁》从个人、家庭、社会多个视角，为人们呈现了如何认识和对抗抑郁的经验、路径与方法，这是一种十分有益的科普。它明确地区分了抑郁症和情绪低落状态；并提醒人们，即便得了抑郁症，这也并不可怕，抑郁症是一种可防可治的“心理感冒”。学校老师和儿童青少年家长一定要建立如下的正确认识，及情绪低落问题绝不等同于抑郁症；抑郁症是极少数人在内外环境相互作用下罹患的心理感冒，它在积极正面的社会支持系统中是完全可防可治的。

同时，在中小学生心理健康测查工作中，学校管理者要十分重视建立规章制度，要遵循“制度建设在前，培训和演练在中，实施测验在后”的标准程序；要建立包括教育机构、学生家长和社会专业机构之间完善的联络工作机制，其中要明确规定使用那种心理测验进行学生心理健康评估，遵循怎样的心理评估施测流程，按照怎样的规则报告和反馈心理测验结果，准备怎样的预案措施以处理心理评估出现的特别案例、并随之基于测评结果开展学校、年级或者班级的心理健康辅导工作，聘请怎样的专业机构和人员监督和评审心理测评和反馈过程、并对心理测评与学生的心理健康水平之间的关系进行追踪评价；要对学校从事心理健康工作的人员进行心理测评的系统化专业培训；要适时地对学生家长进行心理测评知识的科普教育工作。只有当以上工作都已经准备就绪，学校才能够开始在学生们中间实施心理测评。

二、
记者：心理测验和心理评估目前进行心理健康问题检测和筛查的一种常用手段，也是抑郁症诊断和治疗过程中的一个重要手段。但现在社会上和网络上流行着大量关于抑郁情绪的心理测评工具，你们对此现象有何评论？

专家：的确，心理测验和心理评估在现代社会中得到了广泛应用，心理健康评估、教育测评、人事管理测验等诸多行业领域，都在使用心理测验和心理评估方法来帮助人们进行健康、学业、和人事管理等方面的诊断和决策。但我们还是必须要强调，心理测验与心理评估是一项专业性极强的工作，非专业人员不当使用心理测评工具，不仅不能帮助人们对受测者做出科学的判断，反而经常会导致对受测者的误读误判和歪曲歧视，造成受测者的恐慌自卑愤怒等负面情绪。

中国心理学会有心理测量专业委员会，中国心理卫生协会有心理评估专业委员会，中国社会心理学会也有心理健康专业委员会，其中聚集了我国从事心理测验和心理评估研究和应用的专业人才。心理学会心理测量专委会曾于2015年在《心理学报》发表了两重要文件，即《心理测验管理条例》和《心理测验工作者职业道德规范》。这两个文件是我国心理测评专业全国专家的共识，虽然它们还没有成为国家认定的行业标准，还不具有行政强制性，但它们是心理测评编制者、翻译者、推广者和使用者都必须知晓、并在施测过程中加以遵守的基本守则。

当然，我们不得不承认，由于以下诸多工作尚需时日才能建立和完善，因此，现在社会上普遍存在着乱用、滥用、甚至违背伦理道德使用心理测评的现象：

使用者未经专业训练，自以为心理测评量表的构成无非是汇集几条相关问题条目而已，而条目是否具有测量效度—即是否测量到了目标心理特征，则根本不在他们关心的范围。一个心理测验若没有测量效度，那就根本不是心理测评。比如，有关自杀倾向的测评并不只是让受测者回答有关自杀的几个问题那么简单。特别对于大多数儿童青少年而言，死亡和自杀与生命的意义超出了他们理解或者考虑的范围，因此，类似这种成人标志性的问题对于他们而言，就根本不有测量效度。

测验使用者也不具有测量文化敏感性。目前国内使用中的大部分心理测量工具都是从西方引进过来的，有些工具直接翻译成中文就加以使用，没有经过适合中国人群的标准化引进程序，也没有经过各个心理测量专业委员会的鉴定和认证。例如，即便在中国成年人中间，公开谈论死亡也是个十分忌讳的事情，而自杀则更是一个有着强烈贬义的话题，因此，心理测评条目直言不讳地问及死亡和自杀的问题，这对于成年人都是违背文化习惯和道德观的，更何况一个问卷反复询问小学生的自杀倾向问题呢？再如，假设智力测验中有一个条目问：美国第五任总统姓甚名谁。若一个中国儿童回答错误或者不知道，就结论说该儿童智力不足，岂非让人笑掉大牙？

国内心理测验使用者缺乏知识产权意识，常常使用那些年限久远、产权过期的测验，或者使用一些未经产权登记、测验常模参数不具有良好代表性的测验。使用这样的心理测验于今天的受测者人群和多数测验情景，其信度和效度都是低下而不可信、不可靠的，其测验结果当然不能准确反映受测者真实的心理状态和特征。更有甚者，有些使用者把趣味测量也当作专业测量量表使用，其结果就不是准确与否的问题了，而是贻害受测者，与卖假药无异了。

科学专业的心理测量量表有着严格的适用范围。比如，贝克自杀量表一般适用于一对一的心理访谈情景，用以量度已经呈现出自杀倾向者的自杀风险程度。若不顾及量表的适用范围，而无限扩大其使用范围，如用于心理健康筛查的目的，就极有可能造成量表的误用，甚至产生适得其反的作用。一般而言，各种用于临床诊断的心理测量量表都不适合用于大范围心理健康普查和筛查之用。

另外，即便在临床情境下使用心理量表时，经过专业训练的使用者也都应该知道，心理测验结果通常只作为诊断的参考和提示，心理测验结果不是临床诊断的指标，也不是做出临床治疗方案决策的最终依据。准确的临床诊断除参考心理测评外，还需要综合考虑其它临床测查指标结果等。诸如抑郁症等心理障碍的确诊，就更需要临床医生进行生理生化、心理行为和遗传病程等多种检测结果了。

当前，心理健康已然成为广大民众追求美好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社会需求十分广泛而强烈。因此，心理测验和心理评估也随之成为了一种刚需，政府、机构和市场都迫切获得相关的心理测验，以便作为衡量心理健康水平高低的手段。但鉴于以上原因，目前心理测验和心理评估的使用出现了良莠不齐、追逐利益、不顾伦理、伤害受测者的情景，亟待有关部门与心理学专业机构一起，对心理测验的使用进行标准化和规范化管理。

三、
记者：那么，什么是标准化和规范化的心理测评工具呢？

专家：如上面所提及的心理学会心理测量专委会制定的两个文件，就明确做出了专业界定，即测评工具的标准化和规范化应包含两方面的含义：

专业的标准：标准化的测量工具具有标准化的测验材料、测验常模参数、测验指导语等等，其适用范围有明确且清晰的规定。测验工具的信度、效度都得到过检验，如经过专家评审，在专业性期刊上刊登等。用于普测或筛查的测验工具对于测验对象人群具有特别的敏感性，要求测验人群与测量工具常模人群保持一致性，不可用于异质人群，比如，不能将成人用测验工具用于儿童青少年人群。

专业的伦理：心理测验工具使用者必须遵守测验伦理的指导。心理测验伦理对于测验的设计、编制、跨文化使用、施测过程、结果解释等多个方面都进行了严格规定。测验伦理的第一要务就是，任何测验的使用都不得对受测者造成伤害；使用心理测验是以提升受测者的福祉为最终目的。

四、
记者：心理健康得到人们越来越多的重视，而心理健康服务都是专业性的工作。那么心理测验与心理评估工作与心理健康服务的关系是什么呢？

专家：心理健康服务是具有教育性、科学性与专业性的工作。心理专业服务并非单凭经验或者热情就可以做好的工作。心理专业服务人员需要投入很长的时间和付出极大的精力，去学习各种心理学知识和原理，去掌握熟练的操作技能和方法，并且还需要有专业的督导人员给予指导和帮助。

2012年颁布的《精神卫生法》是从事心理服务工作的法律基础。此外，2007年中国心理学会颁布了《中国心理学会临床与咨询心理学工作伦理守则》，其中就对心理测量和测验在心理服务过程中的定位给予了详细说明。2018年修订并颁布了第二版《守则》，从以下十个方面对心理服务工作进行了规范。

1.专业关系

2.知情同意

3.隐私权与保密性

4.职业胜任力和专业责任

5.心理测量与评估

6.教学、培训和督导

7.研究和发表

8.远程专业工作

9.媒体沟通与合作

10.伦理问题处理

可见，心理测评在确定受测者的心理问题、检测心理咨询进展和评价心理咨询效果方面都是不可或缺的，是心理服务全链条过程中具有十分重要作用的操作简便、有客观指标的科学评价工具。标准化和规范化使用心理测评工具，不仅可以保护受测者的利益，同时也可以保护使用者、施测者的权益。所以，心理测评工作者要自觉、主动地进行专业学习、取得专业资格，并遵循测验使用的伦理与规范，只有这样，才能使自身的职业生涯得到可持续发展。因不遵守职业规范和标准使用心理测验，而造成不良后果并造成法律纠纷的案例比比皆是，构成了心理测验规范使用的反面教材。

五、
记者：假设学校按照上述标注和规范，做好了实施心理测评的准备工作。那么能否使用儿童青少年的心理问题量表进行抑郁症的诊断呢？

专家：前面已经说过，儿童青少年情绪低落问题不等于抑郁症。心理测评不具有抑郁症诊断的功能。抑郁症绝不能仅凭几个心理测量指标的高低而做出判断。

首先，从我国精神卫生法来说，心理问题的诊断是精神科医生按照精神症状诊断标准做出判断的专业性工作，而青少年精神健康问题则更需要具有资格的儿童青少年精神科专科大夫进行诊断；

第二，青少年的抑郁诊断比成人更加复杂。这是因为，一方面青少年的情绪功能还在发展中，大脑神经机制和机体激素水平也并不稳定，他们出现情绪激烈的变化，可能都是发展中的正常现象。另一方面，即便个别青少年出现了抑郁的症状表现，也很可能并不表现为情绪低落。所以将心理测评结果中表现出的情绪低落或者情绪不稳定状态作为抑郁症指标，是不科学的，具有很大的误导性。

第三，用儿童青少年主观自评量表的方式去大规模地判断他们的心理健康状况，可能会带来一定的风险。因为一方面儿童青少年自我认知尚未完善，他们很有可能不能理解心理测评中的问题；另一方面儿童青少年身上极有可能发生如下的情况：那些真正有问题的孩子较之其他孩子更为敏感，他们会尝试隐藏自己的问题；而那些不一定有问题的孩子，可能会因为猎奇心或其他理由，反而表现得存在很多问题。这都会使得测评筛查结果与真实情况出现很大偏差，增加学校进行有针对性心理健康工作的难度，并且也可能会增加学校与家长之间的误解和沟通难度。

总之，第一，不能在心理健康状况的普查过程中使用临床心理测评量表；第二，不能将心理测评结果作为抑郁症等心理障碍的诊断指标；第三，要将结果异常的学生转介给具有心理资质的心理治疗师和医院的精神科医生，让他们作进一步的判断和处理。

六、
记者：您能否再具体讲述一下，在给中小学生做心理测评的过程中，施测方应当需要注意哪些事项？

专家：首先，施测方要严格遵守测量伦理，进行心理测评的最终和唯一目的是促进学生们的心理健康，任何有损于这一目的的实测，都应该被严格禁止。应该在学校层面建立专门的工作小组，要聘用心理测评专业人员，共同商讨和设计施测的心理测量问卷，共同确定施测流程、测评结果反馈规则、测评结果使用范围和权限等。只有相关伦理问题得到妥善安排和审查后，才能进行心理测评的施测过程。

第二，在测验设计过程中，一定要严格选择科学性和针对性强、且具有权威性的心理测验。要考虑如下诸多因素：如测验类型、适用范围是否适合本校的使用；测评条目语言和陈述方式是否适合本校的学生；测评常模参数是否适合本校学生；等等。另外，最好选择那些能够进行追踪测评、具有多项测评指标、测查多项心理健康特征的测验，这样的测评会达到一举多得的结果，减少测评对学生心理状态的干扰，并减低学校进行测评的成本。

第三，在测验实施过程中，严格把关事先填写学生家长知情同意书、告知学生测评说明、并坚持进行测验后脱敏等流程。对未成年中小学生进行心理测评，重要的是要知会学生家长，并要求家长、班主任教师、和学生三方都签署知情同意书，并允许学生有权随时退出测验。

第四，严格管理测验结果，测验结果只能在事前规定的有限范围内使用。心理测评结果，无论是学生个体的结果报告还是班级的团体报告，只能允许事前规定的有权限的人员进行查阅和使用，其它人员不经允许不得使用学生的心理测评结果。

第五，最为重要的是要让测评施测方牢记，测验本身不是目的，测验只是达成目的过程中的一个工具。测验结果被用于提升学生们的福祉，才是测评的最终目的，要让学生及其家长等从接受测评中得到更好的学业发展和更幸福的家庭生活。心理测评的施测和反馈过程也应该成为学校、学生家长和社会之间建立更为密切联系的过程，真正为儿童青少年搭建起一个社会心理服务体系，让他们在其中能够得到更多的社会支持，从而更为健康快乐地成长。

七、
记者：促进全民的心理健康，是健康中国、平安中国、幸福中国的国家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您们从心理学角度对实施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工程还有什么加以补充的？

专家：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高度重视新时代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党的十九大报告明确要求，“加强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培育自尊自信、理性平和、积极向上的社会心态”。十九届四中、五中全会提出，要“健全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和危机干预机制”。国务院十部委于2018年联合发布《关于印发全国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试点工作方案的通知》。因此，关注全民心理健康、建设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将是我国心理学界未来一项长期的工作任务。中国心理学界虽然在2003年进行的抗Sars疫情、到2008年汶川大地震、再到去年开始的抗击Covid-19新冠疫情中，都作了大量的心理援助工作，得到了党和人民的普遍认可和赞许，因而也提升了心理学在全社会的知名度和认可度，但我们的工作绩效距离党和国家的要求，还有很大的距离。我们还要更加倍的努力，为中国人民的心理健康水平提升做出心理学的独特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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